到了水桥头,就能看见不少小鱼,它们是穿鲦鱼、肉孜郎、鳑鳊鱼,还有寸半把长的小鲫鱼。小鲫鱼将嘴巴对准你,眼睛对准你,你的头脸稍微动一动,它们就一个趔趄,马上沉到河底去,像是看到了生命的意外,立即四散。小鲫鱼下面一尺左右,有三四条虎口般长的鲫鱼,墨墨黑,它们像一艘艘潜艇,慢悠悠向前方游着,绝不轻易上浮,要露脸也在别处。它们明白露一次脸就多一分危险,所以宁愿憋气在水下。总体看,鱼是越大越爱惜生命,这跟人一样,越老越喜欢长寿,特别奇怪又绝对正常。
鱼是这个样子,鸟也是这副情状。地上撒一把雪白的米粒,最先来的是小麻雀,一来就吃米,真正的人小胆子大,但它们的父母一直小心翼翼的。对于米的诱惑,老麻雀先要看一看周围有没有人,还要看看长梢竹竿有没有,最后还要算一算人的吃饭时辰,假如是吃饭辰光,安全系数就相对升高。老麻雀七想八想,左顾右盼,有时候还没有把问题想透彻,地上的米粒就被小麻雀叼得所剩无几,老麻雀也不懊恼,因为饿着肚子比失去生命要划算得多,生命在,总会有时间吃到饭食的,不是米粒也行。
吃饭的辛苦,要算树上的虫儿了。宅前的无花果树。到了八月,果树每天要给我们贡献无花果二三十只,靠什么?靠了天地阳光,靠了修剪得法,也因为树上的虫子比较少。无花果树上的虫子是钻到树干里去吃食的,吃之前,先要在树干里啃出一个洞来,然后在洞里慢慢地吸食树液。我的二妹经常性巡视树干,发现有洞,就用一根长的细铅丝掏洞,一直要掏到虫子的浆液才罢休。虫子为了活命,把洞钻成直一段曲一段的样子。这样的直改曲,看上去是技术,其实是生命通道,那是生活给予的生命教育。
我最服帖的虫子是地底下的虫子。我们种的土豆、花生、山芋、萝卜、地瓜等植物,都有对等的虫子在身边,在地下。那些昼伏夜出的小地老虎、菜螟、斜纹夜蛾,都是些识货朋友。它们遵循天时,太黑了,人走了,地下就成了自己的后食堂,它们啃着自己喜欢的饭食,吃饱喝足,就咂咂嘴走虫,心满意足。坚决做到不穷凶极恶,不顺手牵羊,回到了老的地方。它们明白:把果实全部吃光了,地上的人会下猛药,最后吃苦的仍旧是自己,所以吃多少饭是个分寸,尺寸把握好,就是延长了自己的生命。
求生之道,各有各的道,各道都有奇妙。我在树根处、饭桌下、三角落砖那里看到的蚂蚁,很少是单只的,蚂蚁喜欢团队出没。蚂蚁见了掉下来的西瓜红瓤,自己只尝一二口,然后一定转身而走,不多时会有一长溜的队伍开拔过来,然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吃不完的就咬在嘴里叼回去,叼不动的,几十只蚂蚁一起用嘴拖,绝不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地逗留,那是危险地带,吃得快,也要走得快。时间就是生命,团结就是力量,在蚂蚁的生活里,是生活富裕而又生命保障的唯一法则,蚂蚁说不来,但做得倒是干脆明白。
要想好好生活,好好活着,安守本分、安贫乐道是首选。在与人类共存的日子里,生命的意外随时随地冒出来的。因此,不逞强,不贪图,不势利,不个人,甚至肚皮有点饿,嘴巴有点干,也要舍得走。走是避免灭顶之灾的好想法,是自己续命的好办法。秋风萧瑟一树碧绿,霜寒抖落遍地繁花,是天意是天道,也是人道,无可逆转,也无由违逆。你遵守了做事、做人的规矩,你就可以一年又一年,你还是原来的你,人如此,物一样。(高明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