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律师九年,我觉得自己见过世上最绝望的地方。
法律援助中心——来这里的都是最需要赢,也最不可能赢的一群人。
因为出不起高昂的律师费,一路碰壁,最后只能找到这里。
我们这些援助律师,是他们最后的稻草,也承担着来自他们最绝望的情绪。
他们当中有精神病被拖欠工资的,有缺胳膊断腿得不到工伤赔偿的。
你可能会被他们找到家里,也可能会被围堵在走廊,唯一的出路是跳下楼去。
如果你在那条街上,见到一个提溜着高跟鞋狂奔溃逃的女律师,不用猜,就是我。
奔逃中我也总结出了经验。
第一,年关将近时最危险。被破烂事儿缠身,连年都过不了,这种人一定满身戾气。
第二,比一个人绝望更可怕的是一群人绝望,那种群体性的法律援助,情绪一个传染一个,干出什么事儿你根本控制不了。
我还没来得及总结第三条: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就要过年了。
我坐在值班室,端着热咖啡看外边洋洋洒洒的大雪,一行农民工映入眼帘。他们穿着厚重破旧的棉袄,在风雪中略显单薄。
一个,两个,三个……我一直数到二十九个人。
这群人在这个时节找到法律援助中心,肯定是因为被拖欠了工资。
他们的怨气和渴望回家的焦灼,都快要从眼睛里冒出火来了。
一大帮人黑压压的来到我面前,为首的那个直勾勾看着我。
1
“咨询真不收费?”
为首的大哥手支在桌子上问我,雪水在他头上融化,长时间没洗头的味顺着空调暖风扑过来,我的呼吸一瞬间被迫停滞。
法律援助咨询不收费,对于符合规定的人群打官司都不收费。
大哥抹了抹脸上的水,手尴尬得没地方放,我抽出几张纸巾给他,他也不道谢,擦着头上的水转身回去跟他的伙伴们叽叽喳喳商量。
这帮人年龄段看起来至少横跨了三十年,有老有少。但相同的是,他们都面色晦暗,头发蓬乱,口音五花八门。
屋里其他人纷纷投去怨怼的目光,他们面露窘色。
他们派出一个代表过来,跟我说要起诉包工头。
他们在这个包工头手底下干活,上冻之后包工头宣布停工,工钱迟迟不结,最后人也没影了。
“我们熬不住了,必须得要钱。家里还等着我们拿钱回去过年呢”,后面的人陆陆续续地围拢过来,有的袖着手,有的蹲在人群外围,有的抱着胳膊打量我。但从不与我对视,遇到我的目光总是快速躲闪。
我不是第一次接农民工讨薪的案子。
我清楚地知道,距离春节不足两个月,眼下诉讼程序根本走不完,何况就算拿到胜诉判决也还有漫长的执行程序,也许明年的春天或者夏天他们才能拿到钱。
“诉讼会不会有点太慢了?”我这句话就像一颗核弹,瞬间引爆了这二十九个人。
“去TMD免费,咱老百姓还能有这个待遇,都一个X样,话说的好听就是不干实事儿,文化人用话就能摆弄死咱们。”
这些人都换上一副愤怒又带着不屑的表情。
为首的那个人说他们找了各种部门,都没有一个部门愿意管的,好不容易找到我们这里,没想到我们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但是话里话外还是管不了,这社会算是完犊子了。
“这不是在找到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吗?”我给他们一一做了登记,告诉他们先回去把包工头的真实身份信息搞到,我们就去立案,因为现在案子有户籍证明才能立得上。
我跟他们说这是法院的规定,不是我在难为他们。
他们三三两两地离去,只是气味仍旧在大厅里盘绕,那种长时间不洗澡不换衣服加上汗水的味儿。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当中的一位瘦弱的老大叔,或许就是这群人里做饭的,棉袄破了,上面贴着一块透明胶带。
他远离人群,不参与讨论,不感到窘迫,他缩在墙角,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保洁大姐不顾寒冷,开门通风五分钟,才让大厅恢复正常。
“这些人不值得别人帮忙,不知好赖。”保洁大姐冻得缩手缩脚的时候还在为我鸣不平。
但我知道,绝大多数老百姓不是逼到了份上是不会主动打官司的,他们更多就和这个老大叔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呆坐在那里,让人心疼,也让人欺辱。
我不能盲目地跟这群愤怒大哥去讲道理,更不能让老大叔在天寒地冻中更加绝望。
2
接下这案子当天,我赶回律所,敲开了主任的办公室门。
这位快70岁的老姐们儿对我没别的要求,但最起码的,我每次闯祸前必须要去跟她报备一下。
她还是那个样,坐在自己的大圆桌上,到处乱扔几万元一支的钢笔,面前摆着一罐糖。
她从卷宗堆里抬头扫了我一眼,眉毛一拧,我知道她这表情下的潜台词:这啥玩意儿咋又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主任,我这次可能要犯错误。”
因为这是一个群体案件,第一次当事人们就对我展现出不信任的状态。而这二十九个人的情况又很特殊,诉讼了就无法回家过年,我想在不诉讼的情况下,帮他们拿到这笔工资。
主任推了一下眼镜,“小刘啊,不诉讼就没有援助费。”
她清楚法律援助的每一笔收入对我来说都很重要,而且,如果没有援助费用就意味着我铁定要在这个案子里搭钱。
但这都不算啥,我向主任表达了真正的担忧——我怕他们来所里闹事。
主任声色不变:“来就来,来咱就给他水果吃给他茶喝,走咱就欢送,你只要保障自身安全就行。”
她拿出一颗,剥好,放进自己的嘴里,打发我走。
只在临别前叮嘱了一句:“别犯法。”
可我仍然心事重重。不走诉讼这事儿,主任能理解,但农民工们肯定不理解,甚至不会相信我跟他们说的一步一步来有什么可能性。
我还没来得及请教主任怎么安抚这群人,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刘律师你快来吧,吴国柱要跳楼了!”
吴国柱是谁?他跳楼为什么找我。当对面报了地址之后我恍然大悟,就是那群农民工。我也没时间和主任多说,赶紧往工地跑。
位于半山坡上又残存着积雪的工地是对我穿高跟鞋技术的最大挑战,我五个为抓地作出巨大贡献的脚指头在我狂奔到楼王位置时,甚至有一些痉挛。
警察比我先到一步,正在听大家七嘴八舌的讲吴国柱要跳楼的理由。
看我来了,农民工们都同时看向我,似乎我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把吴国柱从三十层高的楼王屋顶上救下来。
“他为什么要跳楼?”
我时不时瞟向楼顶那个小黑点,虽然我不知道吴国柱是谁,但是几万块钱的工资真的不值得搭上一条命。
插图师根据真事情景还原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我终于明白,吴国柱出来打工的时候孩子刚满月不久,他出来打了九个多月的工,终于等到工地停工了,结果一分工钱没拿到,孩子都会叫爸爸了,他还滞留在异乡回不了家。
29个工人给包工头打电话都打不通,但是警察打的时候,一下就给打通了。
警察让包工头立刻赶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要他赶紧把吴国柱的问题给解决了。
包工头看都不看这些人一眼,只顾着点头哈腰连连给警察赔不是。
“警察同志,辛苦您一下,给这位包工头大人做份笔录,一旦他不兑现承诺我们也好能找得到人啊。”
我一眼就看穿了这是个千年狐狸精,包工头白了我一眼,向警察同志保证能解决好。
我给这些农民工使了个眼色。
他们倒是聪明,鼓噪着要求必须做个笔录,这孙子一消失就无影无踪,电话根本不接。
我和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派出所,公安机关也给包工头做了笔录。我注意到在大厅里玩手机的一个年轻人,他是跟着包工头来的。“你是老板的司机啊?”
年轻人头不抬眼不睁,“我是他小舅子。”
有些话我说不太合适,于是我给带头的拉到角落里,嘱咐了一遍。
包工头做完笔录出来像斗败了的公鸡,蔫蔫地往外走,小舅子起来就要跟上,却被农民工们拦下。
“警察同志,俺们还有个要求。”一个中年人拉住警察的胳膊,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
“老板得留个亲信在俺们身边,要不俺们信不过,他骗了俺们不止一次两次了,他根本不守法。”
他们的意思是要带走包工头小舅子当人质。
我在旁心有戚戚,要是主任知道我带着农民工们玩这招,她估计能把我头给拧下来。
3
包工头小舅子当时就不干了,他姐夫说没办法,我得去筹钱。
小舅子崩溃道:“晚上睡觉怎么办?”
“就跟这些人在工棚里住几天,反正老板不也说了三两天就给钱么?这些老实人也不敢欺负他。”我顺势帮腔。
包工头瞠目结舌,却无法反驳。
这些人已经在工棚里熬了一个多星期。离地仅二十多厘米的木板和薄薄的被褥不足以在没有空调没有炉子的情况下抵御东北的寒冷,二十九个大男人天天晚上挤挤挨挨地睡在一起。
这些工人在工棚里住了几个月了都没事,小舅子住几天怕什么!
工人们把小舅子稳稳当当安顿在工棚里,等待包工头发工资的日子里,他们没有心思出门,整日在阴暗仄逼的工棚里等消息。
刚开始,小舅子心态还挺好,他礼貌又克制地坐在一个铺位的边角上玩手机。
午饭时分,工人们为了迁就这位贵宾,特意去附近的饭店买了几份炒菜。
工地上遗留的所有菜和肉都在这几天消耗完了,工钱没有讨到,他们还要自担伙食费,换做平时他们会选择性价比更高的盖饭。
小舅子看了看水煮肉片上那厚厚的一层油,摆了摆手,继续玩手机。
工人们已经很久没这么破费了,再三邀请均被拒绝之后,他们热火朝天地吃了起来,水煮肉片辣得他们大汗淋漓,头一次在这么冷的工棚里脱下了厚重的棉衣。
廉价饭菜的味道混合着29个农民工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让小舅子因为饥肠辘辘而胃酸分泌过多的胃开始不正常地蠕动,干呕了起来。
工人们并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干呕因为什么,还殷勤地端茶递水让他漱口,然后继续大快朵颐,连盘子底儿的菜汤都拌米饭的拌米饭,泡馒头的泡馒头。
下午,吃太饱的工人有些犯困,纷纷合衣躺在铺上。
他们特意给小舅子腾出一个铺位,让小舅子凑合着先休息休息。
玩手机玩到无聊的小舅子却怎么都躺不下,他感觉自己躺下去马上就会被那种污浊的气味腌入味。
“大哥,你们咋不去洗洗澡?”小舅子已经妥协了,半躺在铺位上,胳膊支在一大堆棉被上。
“夏天的时候随便冲,冬天没法洗,太冷。”就算每周去一次澡堂子对这些人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他们习惯了这种气味。
“去澡堂子啊。”小舅子根本就是不食肉糜。
冬天的夜来得早又冷得出奇。
这些人拿出塑料盆倒满热水,脱掉露了脚趾的袜子开始泡脚,这是他们唯一的保暖措施。
工棚里没办法生炉子取暖,他们也没条件在这个临时住所里按空调,连几十块钱的电褥子都觉得鸡肋。
泡完脚穿上袜子套好衣服裹紧被子,一个大爷把装满热水的盆子给了小舅子,“泡泡,要不晚上你娃可熬不住。”
小舅子在黑灯瞎火中使劲看了看那个不太干净的盆子,摇摇头拒绝了。
“我得回家,我在这没法睡。”小舅子突然从铺位上站起来,他无法想象自己在这个地方怎么睡觉。
几个年轻的从刚刚有了点热乎气的被窝里爬出来,“我们跟你一起吧。”包工头不把钱拿来,谁也别想抛弃谁。
小舅子愣住了,带几个臭气哄哄的农民工回家这不闹呢么?
他又坐了下来,开始打电话。
其他的29个人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看来有人熬不住了,是好事,包工头很快就要拿着钱来了。
门被敲响了,一打开,是来逮捕他们的警察。
4
这些农民工在这个城市第一次坐上小汽车居然是坐警车。